“凉风有信”自“南”来
由许冠文与黄子华主演的中国香港电影《破·地狱》票房大卖，港澳票房突破1.5亿港元，连破8项中国香港电影史票房纪录，最近在中国内地也上映得如火如荼。电影以传统道教的丧礼仪式“破地狱”生发，探讨了与生死相关的种种话题。其中一幕，由许冠文饰演的文哥与黄子华饰演的道生在茶餐厅中对唱南音，尤其一句“今日天隔一方难……见面”演释得浓墨重彩，这句曲词使人生起“不如怜取眼前人”之感，莫待“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”时空余惆怅。
电影中之唱段出自堪称广府南音之招牌——《客途秋恨》，该曲出自清朝人叶瑞伯［乾隆五十一年（1786）——道光十年（1830）］之手笔，曲词绮丽典雅，以“孤舟岑寂晚凉天，斜倚蓬窗思悄然”开篇，至“任你天边明月照向别人圆”作结，全曲围绕着自身之所历所感展开创作，实乃叶氏客途之秋恨也。在不断的流传当中，经过他人加料拓展，便有了经典的开头“凉风有信，秋月无边，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”以及“闻击柝，夜三更……”的下卷篇章，并将浙江文士缪莲仙留粤期间，与珠江画舫名花麦秋娟哀艳之风流韵事附会其中，遂成逾两世纪传唱不衰之广府南音名篇《客途秋恨》，与何惠群之《叹五更》、招子庸之粤讴《吊秋喜》并称粤调说唱文苑中的“三绝”。
一曲《客途秋恨》影响深远，演唱得最为出彩的巨擘当乃“小生王”白驹荣与“慈善伶王”新马师曾。广府南音以其特有的形象屡次在银幕中出现，曲目亦多是《客途秋恨》。在某种程度上，“凉风有信，秋月无边”似乎已成为了广府南音的代称，在众多人的心目中，已将南音与《客途秋恨》画上了等号。在经典电影《胭脂扣》中，张国荣饰演的陈十二少与梅艳芳饰演的如花在塘西“金陵酒家”邂逅时，如花正在演唱的，也是这个经典片段。张国荣也曾在演唱会上将其演唱得缠绵悱恻。就连张卫健饰演韦小宝的电视连续剧《鹿鼎记》中，也以“凉风有信，秋月无边，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”作台词贯穿至片尾。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不同地域呈现出不同风姿的文化艺术。就民歌而言，南北东西不同地方与族群都各自有其独特的原生态民族歌乐。岭南地区就有咸水歌、山歌、儿歌、木鱼歌、南音等等。而木鱼歌、龙舟歌、板眼、南音以及粤讴就是广府白话地区最流行的歌调，构成了庞大的广府歌谣体系。这种歌体不单在中国传统音乐体系上占据重要地位，它作为一种诗赞系（编注：指以诗为主的文体形式，通常用于辅助叙事和表达。诗赞体在元杂剧中有着重要的地位，主要用于故事叙述和情节推进）的说唱文学，在中国的文学史上也是举足轻重。
广府南音是在粤调说唱文学中的木鱼、龙舟等歌体的基础上，融入了潮曲和江、浙一带的南词共冶一炉所发展出的一种粤调新歌体。木鱼歌是由唐朝的俗讲变文发展而来的。变文在学术界一般被认为是俗讲的话本，是佛教的唱赞，来源于转读梵呗（编注：佛教做法事时念诵经文的声音）。题材内容以佛教故事和历史故事为主，如《伍子胥变文》：“子胥哭已了，更复前行。风尘惨面，蓬尘映天，精神暴乱，忽至深川。水泉无底，岸阔无边……”其旋律则取自民间曲调。这类变文在逐渐演变，跟我们的地方民歌结合之后，逐渐就成为一种粤调的说唱体系，宋末已在珠三角以及西江流域成长起来，这种木鱼歌到了明末就已经成熟，其中的代表作品就有经典的《花笺记》。后来与江、浙的南词融合，就慢慢形成今日所听到之广府南音。
广府南音的种类以其不同的演唱群体而划分，瞽师（失明男唱家）所演唱的称为“地水南音”，风尘地烟花女所演唱的为“老举南音”，梨园子弟所演唱的称为“戏棚南音”，女伶所演唱的则可称为“歌坛南音”。为何瞽师所演唱之南音称之为“地水南音”呢？在他们职业生涯里，大多数除了演唱南音之外，还兼着占卦算命。黄俊英先生在《盲公问米》开头便唱道：“占卦算命，求神问仙，兼唱南音都鬼咁好听呢！”周朝和战国时期的乐官都是失明人士为多，在名字之前都会冠以“师”字，例如“师旷”“师乙”等，而“地水”二字，据闻是出自《易经》“六十四卦”的第七卦：“地水师卦”。以“地水”代表“师”，取其音，意为失明的音乐人。
今时今日，我们可从录音上聆听和了解不同种类的南音各自不同的风格。杜焕、刘就等瞽师均有“地水南音”录音存世；“老举南音”所存世的录音则极少；“歌坛南音”最为出色的当属小明星、陈锦红与李少芳；“戏棚南音”则有白驹荣、新马师曾与红线女。红线女所演唱的南音堪称旦行的天花板，一阕《情探》可谓漫天花雨，碧落行云。
传统南音的唱本浩如烟海，既有如《大闹广昌隆》《大闹梅知府》《夜偷诗稿》等全本故事的唱述，又有如《客途秋恨》《叹五更》等文人雅士的遣兴抒怀。前者语言多浅白，后者多华丽典雅、文学性强。不过有一些故事唱本的曲文也非常典雅，如“南音状元”钟德演唱的《红楼梦》题材唱本《今梦曲》，如《芦亭赏雪》：“东风一夜雪花飘。寒联重衿绕梦遥……宝鼎麝炉熏细细。重帘不卷冷香销……”因钟德是被邀请到大户人家府邸闺房演唱的，其受众不同，故而唱本的语言风格与唱法也不尽相同。
电影《破·地狱》的火爆又引起了我们对传统广府南音的关注，但愿我们在传统的歌乐中，重拾心底的广府情怀，唤醒沉睡的文化忆记。
本文首发《南方日报》
作者系广州市文化馆岭南曲艺传习所创作员，佛山市级非遗广府南音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黎星